万家灯火

万家灯火

【一】

​一盏灯点亮一个屋,一个屋团聚一家人。

今日是冬至,也是冬月初一。阴极之日,阳气初生。

​因为工作,我没能在家陪着家人。昨晚才离家,行李很轻,心却比以往重。

从前并不觉得一家人围坐吃顿饭有什么稀奇,只觉得吵闹、拖延、节奏被打乱。直到真正离开,才发现那些被我嫌弃的时刻,原来正是“有人等你回来”的证据。

​人在拥有时,往往不懂珍惜;在失去后,才开始理解何为福气。

【二】

​路上听着播客《故事FM》里的一期——《一句话,说出爱这件事》。

一位女生讲她的父亲。她从杂志上攒笑话,一条一条记下来,说给爸爸听。讲起这段经历时,她声音里藏不住笑意与自豪。她说,父亲的一句“我相信你”,支撑了她穿过很多难熬的时刻。

​那一刻,我突然开始想:

我自己的父亲,在我脑海中,究竟是什么模样?

​我能找到的,只有一张照片。

那是很小的时候在乡政府拍的,寄给远方打工的母亲。后来是在姑姑家偶然看见,我悄悄拍进手机里,从此再没删过。

​与父亲的缘分,只有短短九年。

记忆里,对他更多的是惧怕。连照片里也能看出来——我站得僵硬,眼神没有聚焦,像是不知道该往哪里看。

既然记忆不完整,那就把能想起的片段,一一拾起吧。

【三】

​父亲是个极有行动力的人。

记得有一年,隔壁村富户给长辈贺寿,请了阳戏班连唱三天三夜。十里八乡的乡亲举着火把赶去看戏。

那天晚上,父亲拉来成捆的甘蔗在戏台旁售卖。人群涌动,火光摇曳,我只记得他忙得停不下来。现在回想,那种对机会的敏锐、对场景的判断,是我至今都难以企及的能力。

​他也是个爱折腾的人。

靠赶集做生意,家里有了点积蓄,他便开始琢磨买车,跑村里到集镇的运输。

那是九十年代末,车是稀罕物。可他没学过驾照,只能请亲戚代开。后来,车翻进了稻田里。

​如今再看,只能说他有远见,却没赶上好命。

如果那时候踏实一点,平安一点,或许日子会是另一种走向。可命运没有如果。几辆车换了一辆又一辆,家里的气运却像被一截一截抽走。

再后来,他病了。

​说到惧怕,我终于想起那件事。

那天白天,有个劁猪匠在村里走,我跟着到处跑,天黑了也不回家。父亲找我找得头皮发麻。后来终于找到,他举着火把,把我从田埂这头追到那头。

我的哭喊声在夜里回荡,响彻整个村子。这是我记忆里最清晰的恐惧。

​但我也记得,他把我扛在肩上的样子。那是我能想起的、最确定的幸福时刻。

还有他生病后,我们一起栽种的退耕还林。如今树还在,人却早已不在。

​我真正理解“回光返照”这四个字,是在那一年。

2002年的腊月十八。那天早上出了太阳,阳光透过父亲的身影,照进我的眼睛。他的精神出奇地好,我还高高兴兴地和他打招呼。

没过多久,他开始不舒服。我害怕,于是选择逃避,出门去玩,一直不回家。

夜里十点左右,听见叔伯们答应会照顾我们母子,他才咽了气。

​那一刻,我并不相信。我总觉得这是玩笑,因为听说过有些人“走了”之后还会再醒来。我一直在等。

现在回想,那或许是我人生第一次,真正意义上的“否认现实”。

【四】

​父亲其实是个心很软的人。

因为待人实诚,村里的伯伯、舅妈,至今都记得他在她们低谷时伸过的手。

他胆子很大,这一点,我几乎没有继承。

​而我继承的,反倒是另一种性格——优柔寡断,瞻前顾后,耳根子软。

做事之前,先把所有后果在心里演一遍。结果是:既没有尽兴地玩,也没有专注地做。任由生活推着走,把委屈憋成内伤,却换不来一句体面。

​直到现在,我才慢慢明白:这并不是懦弱,而是一种代际留下的防御。

在一个翻过车、吃过亏、病倒过、早逝过的背影之下,“谨慎”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性格。

​父亲离世二十三载,梦中相逢,不过三两次。

可有些东西,并不会因为梦少就消失。

他没有对我说过“我相信你”。但他让我站在肩上看过世界,让我在阳光下,记住过他的身影。

【五】

​冬至已至。阴尽而阳生。

有些旧账,该放下了。有些路,该自己走了。

灯亮着,屋还在。这一次,我会为自己站稳。

​为何对冬至这天记忆尤深?因为四川的伙伴会在这天喝羊汤吃饺子,当然还可以醪糟煮啤酒。

某年某月的这天,我也曾醉醺醺、暖洋洋。那是在深圳的日子,一个关于7302的记忆。

【六】

​文字写到这里,心境已复归平和。

​今天本无计划,却凑巧赶上了一顿杀猪饭。

火坑里的火烧得正旺,光看着身上就暖和了三分。

​炭火直接燎着肉片,烟气虽大,把人熏得灰头土脸,但吃起来却极过瘾。

抬头看,火坑上悬着老铜壶,梁顶上,新腌的猪脑壳已经挂好。

这是冬日的储备,也是时光的味道。

​万物闭藏,是为了更好的生发。

在烟熏火燎之外,心里的某个角落,似乎也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蛰伏。

种子破土前,黑暗是它唯一的方向。

夏荷的约定,赴约。